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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刘二伟，你能不能为自己的话负责？”警察问他。

“录音算不算证据？安小宁跟我的所有通话，我都是录了音的，还有，您可以去查监控，看看九月四号凌晨是不是有个破面包出了城，又绕着后山返了回来？”

“既然是安小宁杀了人，刘如愿为什么要来自首？”

“这事儿只有吴丙良知道，吴丙良手里要没点儿把握，也不会把那叫什么愿的给平白无故拽进来。”刘二伟回答。

刘二伟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么，刘如愿为什么要自首呢？来自首的人并不是凶手，却已经死了，真正的凶手侥幸逃出了警察的掌控，却也已经死了。事情的真相是什么？让人摸不透的刘如愿，至死都留着秘密。

然而，刘如愿并不是让人无法摸透，他只是暂时不想被人摸透，等他想的时候，真相也就自然而然地来了。

刘如愿的妈妈来了。

时隔不久，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些类似于孤独的东西，但是，她的那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然干涸。她活着，也仅仅是活着。

“警察同志，我有事情要讲，”接着，便把怀里的小布包放下，“你们慢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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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东西，这位母亲就转身离开了，走出几步，她又低着头回来，沉思了一下，抬起头：“我儿子，他不坏。”

布包里是一些泛黄的信纸以及几本卷着角的日记，字迹从歪扭横斜到稍微不那么歪扭横斜的歪扭横斜，封面上的署名告诉警方，这些便是那个不喜欢被人摸透的刘如愿留下的秘密。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一条鲜活生命里的天真、叛逆、困顿与疑惑全都借助于笔墨留存于此。秘密没有被带去另一个世界，它让活着的人看到真相。

刘如愿的爸爸去世早，养家糊口的重担便及早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同村的周翠兰比刘如愿年长几岁，从小是个热心肠，便时常跑到刘如愿家里帮着做些事情。时间久了，刘如愿对周翠兰的依赖也就日渐加深。

“我要娶你”这种话在刘如愿的日记里出现了许多次，待周翠兰终于肯点下头的时候，周翠兰的父母却不同意了。

“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叫婚姻？他就是图一时高兴，等什么时候不高兴了玩儿够了，受苦的只有你一人。”

的确，刘如愿不懂什么是婚姻，也分不清自己对周翠兰的依赖究竟是爱情还是爱情以外的另一些东西，他不去分清也不想分清，喜欢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什么道理？不需要！

爱情终究没能扛得过世俗的评判。周翠兰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村长的侄子，一个各方面都还可以的同龄人。而周翠兰与刘如愿之间这段特殊的感情，自然也就成了他们二人以及这两个家庭之间的秘密。周翠兰结婚不久，刘如愿就发现了她的异样。

周翠兰不怎么漂亮，但她神采里有光，走哪儿就照到哪儿，可是，婚姻并没能让她原本的光大放异彩，相反，她一点点暗淡下去，及至后来，竟有了满脸的憔悴。

“姐，你怎么了？”刘如愿不止一次地问她。

周翠兰也不止一次地不理他：“小孩子家的，一边玩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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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周翠兰脸上有了拳头留下的伤，这才对刘如愿吐了苦水：“好好的一个人，喝了酒就发疯，一发疯就打我，以前打胳膊打腿儿打后背，现在倒好，连脸上也不放过。”

刘如愿这才算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明白了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问句：“你怎么不跟他离婚？”

“离婚？”周翠兰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小屁孩你还真就是个小屁孩，你知道不知道一个离了婚的农村妇女得遭什么样的白眼？”

“我娶你。”

周翠兰沉默了，抬头瞪了他一眼，说：“以后不许你说这种话，今天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说完扭头走了。

周翠兰走了，但刘如愿不能忍下这口气。周翠兰挨打了，他喜欢的周翠兰、从小就疼他的周翠兰挨打了，年轻气盛的刘如愿自然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周翠兰的丈夫爱喝酒，跟朋友喝完还要自己喝，自己喝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偏偏要拿着酒瓶跑到离村里老远的河边去喝。这是他的习惯，刘如愿也了解了这个习惯。

这天晚上，刘如愿特意在河边等他，本想打他几个拳头警告他一番，让他不要再欺负周翠兰，可是，有些时候，现实总没那么可人意。刘如愿给过他几个拳头之后，明白告诉了他：“不准你再欺负周翠兰，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直到把你打明白了。”

人本身就喜欢反抗，何况是喝了酒呢？一听是因为自己老婆而挨了打，周翠兰的丈夫一下气恼了，酒瓶咣当往地上一摔，立马就要跟刘如愿开战，可是，伸出的拳头还没落在刘如愿身上，自己脚下一滑，呲溜一下连滚带爬掉进了河里。刘如愿没有救他，看着他掉下去，看着他乱扑腾，又看着他一点点下沉直到水面恢复了平静。

周翠兰的丈夫酒后落水死了，消息不胫而走。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个是刘如愿本人，另一个就是窝在草丛里偷看的吴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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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翠兰成了寡妇，害她成了寡妇的刘如愿想娶她，周翠兰整日闭门不出，不见他，也不理他。刘如愿急了，大半夜翻墙进去，缠着周翠兰让她点头同意，谁都没想到，周翠兰的婆家人开门进来，一下撞见刘如愿在周翠兰的屋里，还拽着她的胳膊。事情闹大了。从此，刘如愿的名声就此坏掉，周翠兰独自守着院子一个人熬时间。

“没意思”就是刘如愿对自己这短暂一生最简单的总结。

被警察走访之后，吴丙良的恐惧就日益加深，可是，越是恐惧，他的自私与虚伪与不知从何而起的邪恶就越是让恐惧更加恐惧。如果警察能把矛头指向刘如愿、如果刘如愿能够认了这桩罪，那该多好。吴丙良做了白日梦。白日梦让失去理智的吴丙良拿往事赌了一把。

王警官在化工厂食堂与刘如愿吃饭的当天晚上，刘如愿接到一个装了变声器的电话。

“刘如愿，偿还的时候到了，周翠兰是因为什么成了寡妇，你不会忘了吧？”

电话内容是刘如愿意想不到的，“你是谁？”他问。

“该偿还了，刘如愿，该还的总是要还的。”

“怎么还？”

“还给从你家失踪的人，刘如愿，你们家的化粪池很久没清理了。”电话就此挂断。

从他家失踪的人？很明显，对方指的是周红叶这件事，那么，周红叶的失踪必定与电话那边的人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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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刘如愿没有确诊肝癌，如果刘如愿还能长久地活下去，那么，毫无疑问，吴丙良这个电话简直就是自投罗网。的确，吴丙良已经没了理智，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把自投罗网视为绝顶聪明。可是巧了，一个失去理智的人遇上一个背负着人命债、良心债的肝癌晚期患者。刘如愿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几乎已经确定，周红叶已被杀害，就藏在他家楼下的化粪池！是什么样残忍的人忍心对那样一个姑娘下如此狠手？他愤怒着，愤怒的同时，他想起了自己，自己何尝不是那残忍的人？何尝不背负着一条人命债？周翠兰，自己杀死了周翠兰的丈夫，害她成了寡妇。没错，该偿还了，犯下的错，总要还的。

可是，该怎么还？去自揭伤疤、向众人回首自己的不堪？不，他不想重提那份残缺的爱，不愿再把周翠兰牵扯进来。那就、那就把这份背负了太久的良心债偿还到周红叶身上吧。真正的凶手呢？逃之夭夭？不能，他刘如愿还不想向邪恶低头。

一番思量之后，刘如愿打开了水龙头，放了整夜的水。与此同时，他拿起笔来，把这一切的一切，交由日记保密。第二天，刘如愿把许多本的日记捆在一起，附上一张字条：妈，不要看，帮我收好。然后全部邮寄回老家。

第二天，刘如愿去自首。

之后，他死在了看守所，临死之前还上了背负许久的良心债，他的面容一片平静。

刘如愿认下了周红叶被杀这桩罪，吴丙良、安小宁以及刘二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三个人约好了时间地点，一起庆祝成功逃脱法律制裁的喜悦，的确，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轻松与快乐的滋味了。

不可告人的庆功宴悄悄结束，面包车里，安小宁这颗娇嫩的水蜜桃哼上了小曲儿，而一旁坐着的吴丙良似乎已经忘记有关周红叶的一切。他开口唱起了歌，与安小宁一唱一和，而后，以从未有过的温柔抚上安小宁额头的碎发，那一抚，分明是在告诉她：我们成功了，我们自由了，未来的一切都会是美好的。

可是，回应他的不是安小宁明亮的眼眸以及她会跳舞的声音，而是一声巨响与天翻地覆。面包车失控了，撞过护栏，翻滚而下。

吴丙良死了，安小宁也死了，留了半条命的刘二伟抬头看了看天，他终于明白了那么句老话：“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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