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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流污截 樊小毛 8378 2024-06-29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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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碧清没能熬过2008年冬天,就撒手人寰。

  第二年清明节,天空挂着轮红太阳,湖上时不时地吹上来一小阵一小阵的风。百年难遇的特大地震给人们带来的痛楚似乎已经过去,很多人都在该干啥就干啥。大自然给人们的灾难总是一时的,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秃顶湖上,见两艘机动船向龟岛陵园开去。

  不多时,那两艘船一前一后靠岸。从最先靠岸的那船舱里走出来的是老刘巫,经历了丧妻之后,见他秃头,胡须白而老长,快垂到了地面,背驼得更厉害。他拄上了拐杖,走动起来,像张摇摇抖抖紧绷弦的弓。他抬头望了望,从他那双老眼里,流露出他很想看看龟岛陵园全貌的眼神。

  老刘巫两脚刚着地,后面就出来了几对男女,他们是任棕夫妇,卢遥耀夫妇,毛树丫夫妇,刘清水、刘青山各家三口。从另一艘船里出来的有哀未来、哀小丘、唐朦朦,还有孟青、黄晓悦、黄晓鹏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

  从千年乌龟岛上流传下来的是花香和鸟语。

  一条花径落在老刘巫的脚下。

  老刘巫驻足,他还不算老视的眼睛看见了,也就在花径头,离湖水丈许处立有一块石碑,石碑呈白颜色,约莫三尺见方,上隐隐见历年青苔,碑文曰“龟岛陵园”。

  石碑后,花径旁,左右各置有一棵参天古柏,其叶绿茂如盖。花径倚山势而上,形如龟颈,两旁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一派盎然生机。

  老刘巫观后,笑笑,孟老头儿呀,你忙着拍照,你自个儿躲在神仙沟里,居然敢弃陵园不顾,看看现在的这座陵园!有你孟铁山的多少点龙,有你孟铁山的多少画睛,我差不多快找不到你的手笔了。

  于是,他问道:

  “孟青,你爸妈身体可还好?今天怎么不见他们来呢?”

  跟上来的孟青回答:“刘叔叔,他们二老决定不出神仙沟了。”

  “啊?!两个老怪物。”

  说罢,问任棕:

  “我的脚下踩的可是乌**?”

  任棕是老企业家和作家,他很敬重老刘巫,小声回答道:“老校长,你说笑话了,这千年乌龟正把头埋在水里找食呢。”

  一旁扶着老刘巫走的卢遥耀笑着说:“老校长,你还记得吗?”

  老刘巫歪头正眼看了下卢遥耀问:“记得什么?”

  “孟老头儿忙着回老家挣遗产,我接管这座陵园的工程扫尾,当时,还是你老建议在这条路上种花,你当时还说……”

  唐朦朦赶上来追问:“老校长说了什么?”

  “唐总,你自己问老校长。”卢耀遥居然卖起了关子。

  老刘巫故意笑着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当时老校长说,我们脚下的这条路,既是进路也是出路……”

  也就是一两年前的事情,老刘巫接到说:

  “此路状如龟颈,两边悬崖,离湖丈许,最高处可达五丈,未进陵园前,枯藤悬崖,满山杂草荆棘,其险其恶并不亚于冥府中的奈何桥,我说笑‘花田锦簇奈何桥’,以告埋在陵园里的先灵。”

  老刘巫接着回头问大家:“脚踏着鲜花,感觉怎样?”

  刘清水回答:“老爸,感觉不错,只是可怜了那些含苞怒放的花。”

  “莫担心,它们是塑料花,你们不妨回头看看?”

  众人回头,真见来时的路仍花团锦簇。

  从这花径上就远看到陵园,设计肯定非同凡想。老刘巫引领众人来此并非春游——赏花玩景的,也并不全是趁清明时节扫墓祭拜的,好像总还隐藏到点什么。

  唐战战、高楚寒两老儿已经把胆子全卸给三个子女了,他们只喜欢在后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目前,盘腿湖旅游养殖集团已聘请姚远古当公司顾问,兴建《山海经》的浩大工程,去年底已经动工。

  老刘巫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连边镇人民政府在去年12月23日已挂牌为连边县人民政府了,成为省内直辖县。挂牌没有几天,沈碧清就永远离开了他老刘巫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如今,他已痛苦不堪,朽朽老也,虽有任棕、卢遥耀夫妇尽职尽责地扛起“环保大旗”,他仍无法找到半点放心。

  可怕的事情在进一步扩大中还是露出了迹象,不像花径上的花影,倒像是一种鬼影,——连边县的人口在不断向外迁移,人口的迁移跟动物一样,难道他们发觉连边县已不适合他们居住?连边县将会像堆水泡后的黄豆却又被热火烤焦皮,然后不断缩小?

  老刘巫已迷失在人类自己编织的循环圈中。

  任棕扶着他走,他似乎挣脱掉了附在他身上的循环螺旋力,放快了脚步,走完了似奈何桥的花径,来到了一大四方石碑前,碑上刻有绿蓝色字,见碑上曰:

  多种植花草树木,少砍伐;

  多填补废矿废井,少开采;

  多净化河流湖泊,少污染;

  多遗留金银铜铁,少浪费。

  ——沈碧清题

  二○○三年六月二日

  沈碧清的坟墓就冷清清地躲在碑文后面,像个严母观看着前来扫墓祭陵的儿子孙子,左侧旁还有一空墓穴,显然是留给他老刘巫的。也许过不了几年,他老刘巫也将陪同沈碧清来守这块石碑,他心里有种无比的失落,一个偌大宇宙的荒落,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碑文前插有鲜花,刘清水刘青山取走那些花,新插上几束康乃馨,当刘青山刘清水夫妇以及孩子跪下烧纸点蜡烛时,老刘巫似乎看到了沈碧清的眼睛,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泪光里闪耀着一幅幅人类破坏大自然的画面。

  妻已如此,夫又何为?令老刘巫欣慰的是,他的耳里传来了唐朦朦的话:“我要让我的儿女们记住这些话。”

  孟青笑着说:“你是老师,理当教书于人。”

  “我们大家都是老师了。今天我老爸老妈特别叮嘱了,去看下他们的空墓穴,看有没有需要再完善的地方。”

  唐朦朦说完就走在了众人的前面。

  一条青石梯小路分隔着墓穴,各边墓穴呈坡状分布,直攀上山顶,也就是千年乌龟的背心。龟背上有座花园,园里中心建筑乃是那块“大山之子哀本山墓”的高大石碑。整座陵园,呈扇形状,四面有八条路拖延而下。陵园里有南柏北松,西竹东棕穿插坟间,也有一些零星小花或白或红或黄或紫争相盛开。

  唐朦朦穿行于坟间,满身扑香,双耳鸟语。

  远远的,唐朦朦就看到了按父母愿望设计的坟。

  见两坟堆活像两位老人蹲在一起讨论,有时难免吵闹,所以唐朦朦上前,笑笑说:“老爸老妈,女儿来看你们了。”

  听女儿话后,两座坟上的花草居然很神奇般地头碰了头,唐朦朦又笑着说:“你们又在嘀咕我什么?”

  边说边跪下,用带来的小扫帚把灰尘扫扫,正眼才看到爸爸坟前的碑,碑文曰“二十世纪的罪人”。

  妈妈坟前的碑文是“高楚寒之墓。”

  扫得干干净净了,唐朦朦端详了一会儿,便上山顶,正见老刘巫他们仰望“大山之子哀本山墓”的巨大石碑。

  老刘巫即便抬头仰望也看不全“大山之子哀本山墓”几个秀挺、有力的大字,当然他只好叩头或垂头,因为他不想再让那孟老儿笑他作秀。遗书中声明“生能同床,死虽不同穴,可作个邻居说说话吧”的米小兰坟墓,与丈夫并肩紧紧挨在一起,那块“校长,我向您申请辞职”的石碑,高高立着,屹立峰巅,是完全可观览龟岛陵园,当然也还有远的湖水和更远的那片废矿工上栽的绿油油的树。

  两座坟坐落在花丛中。

  两大碑前方,侧立一块四方石碑,碑文题曰:

  记流污,古今人互嚷。留生机,将来人自强。冀后生,发人如物莽。

  污染染,天落沧桑;流污污,地呈洪荒;砍伐伐,荒满山梁;开采采,物尽人丧;泥沙沙,河不激浪;战乱乱,难裹食粮;瘟疫疫,病入膏肓;寂寥寥,子孙皆惶;忏悔悔,不认爹娘。

  填废矿,植树满山;除“三废”,净化工厂;涤河流,固岸绿淌;

  清湖泊,养殖业旺;兴旅游,自然风光;建古村,统筹城乡。

  恨那流污猖狂,工业是源,子孙帮忙;叹那绿青精神,以人为本,耆耋强扛。

  分不开,古今渊源;斩不断,父子情长;丢不得,传承神扬。

  不继的,没有欢喜场;不传的,心里更恐惶;不改的,发育不正常;不扬的,人类没希望!

  ——摘录刘巫《流污记·开篇》

  石碑下的花园,恰像一朵花圈,花圈周围便是大大小小的坟,高高低低的树,稀稀密密的竹。整个青青翠翠,绿绿莽莽,若每遇寒冬春初,坟间便浮有薄雾,散落云纱,飘若精灵,或慢或快,宛若仙境。

  老刘巫看完自己题的《流污记·开篇》,笑对众人说:“我此劣作,题此损焉。”

  向东方走不远,也就是龟背陵园的边缘处,耸立着孟铁山、柳小叶夫妇的空墓穴,老刘巫不用抬头,便知道,孟铁山的墓碑上雕刻了一只左眼,柳小叶的碑上也刻了一只右眼,两眼巨如盆大,犹如太阳和月亮。并且,碑上密密麻麻的刻有小眼,或瞪或闭,或流泪,或欢笑,或翻白珠……千种表情,万般神意。

  不只是做工精细,尤其那两只如太阳月亮的眼,有眉毛,有睫毛,还有眼珠,珠大如盘,左那一盘里盛有一张图画,恰似甜果佳肴,定睛观看,眼里盛着的是——

  一颗血淋淋的人心,人心被刻意解剖,里面包裹着鸟兽虫鱼,溪流湖泊,大树大山。

  右碑的那一只眼里也嵌装了一幅图,图景描绘的是:

  一双坦开的手,手朝上呈半抓状,手心里放有闪耀着光辉的金银铜铁锡等矿石。

  眼眸型坟墓,设计得惊心动魄,老刘巫惊叹孟铁山的不竭想象力。孟铁山夫妇拍摄了很多环保作品,为了了却二人的愿望,由连边镇老年大学出面,同省内的出版社和多家媒体一起推出了《铁山残影》、《小叶飘落》、《孟铁山照》、《孟铁山和柳小叶》等摄影系列,每幅照片均由他老刘巫和连边老年大学现任校长任棕题诗题词。那幅《老人,请停下你的脚步!》被收留在《孟铁山和柳小叶》中,那幅《雪的奢望》被收留在《孟铁山掠影》中,想想那里面中的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居然是他老刘巫,一切皆是缘啊。

  环保作品(图片)的出版,一时取得良好的社会效益,记得当时任棕、卢遥耀夫妇到他老刘巫的病房,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老校长,我们给社会上了极为生动的一课。”

  老刘巫当时笑着说,“孟老头儿,也居然当上光荣的人民教师了。”

  卢遥耀却建议道,“老校长,把你的那本《流污记》再版。”

  老刘巫想起来还感到哭笑不得,却听到了毛树丫的话:“老刘,去看看我和桓宝的墓穴。”

  怪哉!肃立在石碑前,老刘巫浑身一抖,任棕见后问:“老校长,怎么?”

  刘清水赶快上前扶老爸。

  “毛树丫那妖精在叫我了。”

  孟青说:“那我们去看望毛姨的空坟墓。”

  “不,先去看桓宝的坟墓,他那南方老头唯有死后坟向南方了,怪凄楚的……”

  老刘巫轻轻地说,眼里透射出对桓宝老头儿的崇敬。桓宝提出坟葬南方的设计方案,因为他太爱长江,但在他有生之年,很有可能治理不好长江,难见长江的清明模样!

  卢遥耀介绍道:“桓宝坟前那块碑上的图案就是长江。”

  众人来到桓宝的空墓穴前,他的坟,同他的高大身躯一样,显得特别高大,坟墓的周围种有花草,花已盛开,那块大理石石碑立在坟前,下面放有鲜花和糖果。也许有人恶作剧,在鲜花糖果间胡乱地扔了几把吃西餐用的刀叉。

  老刘巫站着,很想让身躯笔挺,以致他用力地把头往后一仰,但显然没用,他的头仍垂着,胡须因长差不多垂到地面,是负载过重吗?听他缓缓说道:“桓宝,你不会笑话我吧?我的背更驼了……”

  说罢,老刘巫看到了墓碑上的长江图案,长江如龙,曲折浮游,张牙舞爪,图案下方,便有一斗大“产”字,色泽润润,笔法苍劲,如龙爪抓成。

  桓宝就在老刘巫身后,笑着回答:“我在这呢,笑你就笑我自己,你看我这背也还不是驼了?”

  见哀未来指着碑上的长江说:“长江,是我国经济发达的命脉,也是好多西方国家在我国投资兴厂强大经济的命脉,桓宝先生确实先知先觉呀,他老人家看守的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长江,而且也是世界人民的长江,保护长江,怎只是一个‘产’字了得?产即产出,多产,发扬光大是也!”

  “环保局局长,说的就是好!”刘清水笑着说。

  卢遥耀也说:“哀局长,那北方还有个‘遗’字,看你作何讲?”

  “还有个‘遗’字?”哀未来有点惊讶地问,又面对刚才的讲话难免有点汗颜。

  “不只‘遗’字,还有条黄河。”

  卢遥耀全盘托出,害得人人莫名惊诧。也因他们不常来扫墓祭拜,其实,这龟岛陵园够寂寞的,真有点登上了山峰什么也看不到的孤老寡人的感觉。老百姓崇拜英雄,却不喜欢年老的英雄,英雄这个称谓似乎跟一个人的年龄有很大的关系。更何况,长眠在这座陵园里的人,并非英雄,也非青年英雄,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爱山爱水怜花怜草的人。

  这次趁清明节,能把这些人请来,确非易事,任棕他们差不多在去年冬天就发出消息,因为唐朦朦基本是个“空中飞人”,毛树丫的女儿卢庆霞在美国,赶不回来了。唐远富和唐远强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在美国金融市场上考察,不能抽身回国,叫唐朦朦同两老商定关于二老墓穴的设计事项。

  看情形,他们好像真有点回国寻根的样子,其实,他们的根子就摆在他们面前,而且触目惊心。

  老人逝去多年,儿孙疲于奔命忙于发展,很少回老家祭悼亡灵,本也无须过多指责,说起不知毛树丫坟前的“遗”字,当然也是情中之理。只不过,当年老人们的绿色希望,到底该寄托在谁的身上?老人们遗产了,孩子们居然还不知道。

  毛树丫乐呵呵地说:“我很喜欢这种设计风格。”

  任棕说:“黄厅长的坟挨着她。”

  老刘巫走前面,过了龟背花园,便到了北方,来到毛树丫坟前,没什么特别的,墓碑上雕刻了黄河图案,图案下方是刻有一斗大“遗”字,同样的色泽清明。

  黄明发的那座坟,倒引起了老刘巫的注意,见她坟前无石碑,坟后也无树,就连坟上也无花草,整个儿光秃秃黄土一冢。

  老刘巫看到这黄土一冢,颤抖地小声念道:“姚远古呢?姚远古呢?”

  哀小丘却在背后冒出了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

  “没有什么好看的!这座陵园就这么大,该逛的地方都去了,下山去吧。”

  老刘巫有点生气地说。

  刘清水扶着老刘巫慢慢地下山而去。

  任棕、卢遥耀他们一路跟着。

  刚踏上那条“花团锦簇奈何桥”时,老刘巫回头看了下老伴沈碧清的坟,和坟前的碑文。瞧她那冷落的样儿,他老刘巫真不想卧躺在那冰冷的空墓穴里,便回头对大家说:

  “我死后,不要埋在这里,我将烟消云散。”

  (全书完)

  2004年3月写于四川

  2007年1月23日于老家大屋脊完稿

  2011年8月28日完成电子版初稿

  2011年11月13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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